“我们被日常生活琐事逼迫出了一点生活智慧,这并不假。只是我们想尽办法去阐释和描绘的的东西,前人早就把它说的通透,没有发挥的余地了。所有的事情,都不是空前绝后。”

[短篇小说]一寸的欢喜

题外话:

我其实从很久很久很久以前就起稿了这篇文章。能把这篇小说写完有两个原因,第一是因为我需要交一篇小说作为作业,第二是因为我真的很喜欢这篇起稿的开头。

这篇文章的来源以及标题都取自我自己。最开始它是由一个真实的人物写出来的,但是当我过了很久很久很久以后再接着写下去的时候,我已经和之前不一样了,所以里面的很多东西都变了,包括主角的设定。整片文章没有一个名字,所以可能到后来有点容易搞混,请大家见谅。这是因为我从一开始就没写大纲也没写剧情,完全取决于我的心情在写,所以所有的角色都不是真正的角色。

标题和整个故事的recurring theme来自于胡适先生的一句话:“怕什么真理无穷,进一寸有一寸的欢喜。”我非常喜欢这句话,所以才会想基于这句名言写一篇短篇小说。

整个故事都原创的,请不要带入任何角色或者真人。


PS:真的很想给大家分享一下,这篇小说中有一段话来源于简.奥斯丁的《傲慢与偏见》,看看各位能不能发现是哪一句吧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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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.

再一次遇见他的时候,我狼狈极了。穿着单薄的白衬衫,我环抱双臂伫立在凛冽的寒风中,初春的校园里依旧是一副冬日里死气沉沉地样子,所谓的春风倒是吹的很起劲,将我的头发吹上我的脸颊。我先是撩开头发,仔细打量半会儿,只见他也慢慢地转过头来,目光与我的交汇。

他没有像以往那样快速地移开视线,而是以更加成熟地姿态凝睇着我。我如往常一样对他傻傻地笑了笑,微微挥了挥手。他也朝我小小的招手,我向他的方向慢慢走去。

天气好冷,我的血液却意外的火热,神经一跳一跳地发出警报,连心跳也加速起来。我朝他走去,而他只是站在那群吵闹地男人中间笑着聊天。这么久了,他变白了,又或许是这冷风搞的鬼。他的五官立体而生动,鼻梁比以往更加高挺,眼窝呈着他不该有的沉静,狭长的眼睛里带着些许随便的笑意。他的嘴唇干裂,如以前一样,嘴角总是自信的上扬着。他穿着简单的衣服,很暖和,我却记不太清他穿什么了,只知道很好看。他们看到我,叫了一声我的名字,我应声点点头走了过去。他们嬉笑着让我跟他比比身高,我抬起头来看他,他又长高了吗?

“你又长高了吗?” 我问道。

“没有,” 他的声音很轻,面无表情地看了我一眼,又瞟向旁边,“你又长矮了?”

我皱了皱眉头,然后舒展的笑了一下:“我长高了。”

他咧开嘴,“是吗?没看出来。”

我走到他面前,仰起头看着他黑白分明的眼睛。他挑了挑眉毛,看了我半天,最后还是弯下腰来对我说:“还真没看出来多少。”

我踮起脚尖,稍稍比他弯下的身体高出那么几寸,居高临下地说:“来个,重逢的拥抱?”

他终于笑了,我快想不起来他笑起来的样子,眼睛眯地快要看不见,细长的眉毛高高挑起,半张着嘴,露出他洁白的牙齿。我看着他弯下身来——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时他动作,然后挑起他那依旧年轻的眉眼:“来吧?”

我环抱住他的脖子,他用宽大的双臂揽住我的上身,然后紧紧的一缩,大手温柔地摸了摸我的后背。我感受着他灼热的体温与清新的气息,鼻子稍微有些酸,脸颊烧了起来。

 

2.

街道被雨水洗涤着,这所谓的春雨来得突如其来,仿佛暴雨一般倾盆而下。我仰着脖子,大口呼吸着冰凉而潮湿的空气,从大衣的口袋翻来覆去得寻找,终于找到一包被揉扁的香烟。我抽出一根香烟叼在嘴里,却找不到打火机。屋檐上的雨滴落在烟卷的末端,我嚼了嚼,一股淡淡的烟草味,一些碎叶被咬碎落在我的嘴里,干涩地粘在我的舌头上。我将烟拿在手指间,背后的玻璃忽然被推开,我回头看去,是他从KTV里走出来。他抬眼看我,仿佛并不惊讶,倒像是专门出来找我的。我把烟拿在嘴边,仰了仰下巴,“借个火吧?”

“我不抽烟。” 他说道,又缓慢地从口袋里拿出zippo的银色打火机,熟练的翻开盖子将我口中的烟点着,又手腕一扣将盖子盖上。橘蓝色的火焰在清脆的声音中消失殆尽,我吸了一口烟,对他笑了笑。“不抽烟怎么随身带打火机。”

“以防万一。” 他也对我笑了笑,“比如现在。”

我垂下眼无语地咧开嘴,无声地露出一个微笑,然后望着车水马龙地大街与倾盆大雨无声地抽烟。他并没有问我为什么会抽烟,拿出手机翻了一会儿,打了几个字,然后又放回口袋里。“你不进去吗?”

我摇摇头,“里面太热了,我脸好烫。” 他做出恍然大悟的表情点了点头,伸出右手摸了摸自己的下巴,然后说:“那我先进去了。”

我轻微的应了一声,继续低头抽烟,只听见玻璃门被拉开又关上的声音。我还以为他是出来找我的呢,原来被人推出来叫我进去的。我被自己先前的自信弄得有些不好意思,只是默不作声地猛吸了几口烟。上一次见他是什么时候呢?大概还是在上学的时候,高三的学业很繁忙,大家都忙着写自己的毕业论文,化学的主修课程搞得我每天日夜颠倒,音乐的最终作品也还没来得及完成。他也一样繁忙,高级英语课程让像他这样聪明的人也劳累不堪。我们很少见面,有时候在自习的活动室里会碰面,只是点点头,露出一个无奈而放松的微笑。我经常去问他一些题目,他很聪明,但主要是很努力。和那些小说里的男生不一样,他是真的在努力,也总是会得到相等的回报。当他向我讲题时,我会悄悄地瞟一眼他那不算好看的侧脸,和蓬松的短发。他说话很平缓,给人一种可靠的感觉。我只能记起一个小小的片段,比如在披萨店吃饭时他往我碗里堆满的牛肉;或者他将碗筷放在我面前的时候稳重的动作。有些可笑的是,我能想到的关于与他的片段都恰巧在餐桌上。

我们保持着莫名其妙的暧昧关系,大致是因为我不想考虑那么多的未来:分手,尴尬,做朋友,和好,等等等等。我只想现在过的开心,我已经有足够多的人际关系麻烦了,不想让他也成为我需要担心的一个烦恼。这样很好,我告诉自己,尽管无数次我想象着有一个可靠的肩膀可以永远的依靠,我依旧相信着自己的选择。一步一步来,看着脚下的路就够了。

我想起毕业舞会上他跳着跳着便哭起来的情景,抱着他的朋友抽泣着,连话也说不清。我只能在一旁看着,我没有什么理由上前去拥抱他。他看到我,眨了眨眼睛,然后扯出一个完全不开心的笑容向我走来。我将准备好了的礼物送给他,他轻轻地对我说谢谢,擦着眼睛问我这是什么。我解释不清楚,他便笑了起来,有些勉强,但的确是实实在在的高兴。他甩了甩塑料盒子和包装纸,“我会挂在包上的。”他说,然后张开手臂抱了抱我。我只能将手臂揽上他的背,然后用力地拍了拍,仿佛我抱着的不是一个成年的男人,而是一个小男孩。

我险些被烟烫到手,慌忙间将它扔在了地上。带着淡橘色光圈的烟卷落在水坑里,一下子就灭了,然后缓缓的烂在雨水里。我发了一会儿呆,正准备拿出手机,身后的玻璃门又被推开了,我回头,是他。

“还是进来吧。” 他局促地说道,露出一个一闪而过的笑容,“外面还是蛮冷的。”

KTV的包厢里人声鼎沸,仿佛有一层白茫茫的烟雾迷漫在房间里,让人有些神智不清。我揉了揉太阳穴,脑袋一沉一沉地发疼。“这房间里怎么这么闷,是不是有人吸high了?” 我喝了口水,没用,这房间真是太难受了。“哎,毕竟大家好不容易聚一次。” 他递给我了一些薯片。我转头看向他,在这吵闹的房间里,我依旧能听见他清晰而冷淡的声音,他清癯的脸庞与狭长的双眼,在这场闹剧中竟如此安详。

“好久不见。” 我突然说道。

“啊,是真的好久不见。我以为你不会跟我说这句话呢。” 他打趣地说道,我又喝了一口水。“让我来算算,这是多久了呢……12年毕业,离现在都已经4年了。”

“但是我们发过消息啊。” 我争辩道。“你在美国,我在中国,本来也很难见到啊。”

“解释就是掩饰!”他拍了拍我的肩膀,“我还以为你忘记我了呢。”

他黑色的眼睛仿佛一道弯弯的月牙,映着湖水一样的涟漪,清澈见底。我不由得愣了一会儿,缓慢地张开嘴,然后简单地说:“没有。”

“真没忘?”

“怎么可能忘啊。“

他笑了起来,我的头晕晕的,却觉得心跳蹭蹭的增快。他又看向我,正要张嘴说什么,旁边忽然一道女声打断了他。“哎!你也来唱一首啊!” 我还没反应过来,便被旁边的女同学推搡到房间中央,不知道谁在我手里塞了一个麦克风。我呆若木鸡地站在那里,点歌机前的同桌问我:“唱什么?”

在一再逼迫下,我终于勉勉强强地说,“就……right here waiting吧。”

同桌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,敲打出一个字符,然后房间一下子安静了一下,大屏幕上显示出几个大字。

 ”RIGHT HEREWAITING“

有人起哄问到底在等谁,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,只好拿着麦克风听这漫长的前奏。我唱歌一点也不好听,五音不全,但房间里的气氛还不错,我唱着唱着也high起来了,拿着麦克风就踱步到屏幕前面,凭记忆力大声唱着,还有点手舞足蹈起来。人群耸动中,我隐约看见坐在沙发上的他,嘴角高高扬起,仿佛遇到了什么开心事,高兴地看着我。他穿着白衬衫配栗色鸡心领毛衣,领口微微敞开,修长的脖子连接着他扬起的下巴。在混乱的黑暗中,我用麦克风大声喊了一声他的名字。

“上来和我一起唱歌!”我说。

房间里先是爆发出一阵笑声,然后试轰动的赞叹声,他被推上前来,脸颊通红,有些尴尬,却抑制不住笑容。他拿着另一个麦克风,我先在麦克风外说,“我唱一句你唱一句哦。” 他点点头,感觉我们很默契。结果唱到第三句就乱了套,我认为这里只是断句,他却已经接着唱了,但听到我的声音他停了下来,听到他的声音我也停下来,然后又磕磕绊绊的开始,简直是毫无默契可言。房间里的笑声几乎要改过我们唱歌的声音,我们也大笑起来,不知不觉中就一起合唱起来。我唱到兴致高昂的时候会跑调,而他从头到尾就没在调上,两个人前言不搭后语地唱完了一首浪漫情歌。

在摇摇晃晃的黑暗中,心中仿佛有什么在燃烧,好像一闪而过的火花点燃了一整片森林。我的视野模糊起来,昏昏欲睡的坐在座位上不停地往嘴里塞着食物。房间里还是很吵闹,但所有的句子都被蒙上一层烟雾,有时候很安静,有时候震耳欲聋。我不断的喝着水,想让自己清醒一些,喉咙里有灼热的痛感,热气从食道里窜涌上来。我闭上眼睛,天地都在旋转,慢慢地慢慢地倾斜。

“你在喝什么?”

“水。”
他喝了一口,“这不是水。”

“果汁。水。一样的。”

“这是苹果酒。“

我哼哼了几句,太阳穴痛得让我不由的弓起身子,双手在头顶掐着自己的头发。我摸了摸口袋,没有烟,于是站起身来要出去。

“你要去哪里?”

“去买烟。”

他没有阻拦我,只是坐在座位上看我离开房间。

我还是清醒的,能走直线,只是头很痛很晕,很想睡觉。我走到KTV的小卖部,买了包烟和打火机,刚想点烟,却被服务生阻拦。“这里没有窗户的,还请你到外面去抽烟吧。”

我又推开玻璃门出去了,忽然被冷风吹起一阵鸡皮疙瘩。我点燃一根烟抽着,一边打开手机看看朋友圈。再有人来叫我的时候,便不再是他了。“他已经回家了。” 女孩跟我说道,“他女朋友接他回去了。”

 

3.

再下一次见到他,是我去探望高中老师时,偶然在老师办公室里遇见了他。入冬了,他穿着黑色的风衣,头发比上一次短了好多,变成大背头,似乎摸了好多发胶。我和他打招呼,他看了我一会儿,慢慢地笑了起来,然后叫出了我的名字。“嗨。” 他向我伸出手,不再是拥抱。我与他握手,他握住我的手后将他的左手托在我的手腕处,这是美国的礼节。我微笑着问候他,他一一作答,“你女朋友呢?” 我问道,他先是笑了一会儿,“上一次去KTV的时候的?已经分手了。”

我点了点头,“来看江老师?” 他挑了挑眉毛,“也探望了其他老师。”

“其他老师都对我没印象了!” 我抱怨地说道,“他们估计都记得你,毕竟你毕业的时候还拿了1等奖学金。”

“也没有多少老师记得我了,”他说,“他们只记得当时有个拿奖学金的男生,仅此而已。”

我看着他成熟的面孔,与我记忆中的他不再重合。他的手腕上戴着昂贵的手表,大衣里是井井有条的西装领带,仿佛华尔街的精英。我提出去一起喝杯咖啡,他大度地同意了。我们并肩离开校园,我回头望了望母校,这可真是所人间地狱啊。

附近有星巴克,他绅士地为了我付了钱,我客气的推搡几句,他也看出我只是客套话,还是坚持为我付了钱。我们坐在小沙发里询问对方近些日子里的状况,他在贸易公司做初级金融风险分析师的实习工作。我猜对了,他果然是一名华尔街精英。他说的很简洁,大概不想透露太多,不露声色地将话题转移到了我的身上。我告诉他我在大学的研究实验室里工作,之后想在国内大学当大学教授。他的表情看起来很惊讶,“我以为你会做一名翻译。” 他这样说道。

我们在星巴克呆了很久,天色渐渐晚了下来,他问我要不要一起吃晚饭。因为晚上本来就没有什么事,所以我答应了他。他带我去了一家西餐店,似乎非常昂贵,还没进门我就拉住了他。“老同学见面吃什么烛光晚餐,留给你下一任女朋友吧。”

他眨了眨眼睛,“我请客,你别怕。”

“我不怕!我只是……不想吃西餐。” 我说道,他笑了起来,似乎很愉悦。“你看隔壁!我们去隔壁吃吧!” 在西餐店服务生的注视下,我硬是把他拉到了旁边的水煮鱼店。“虽然我想吃火锅,但考虑到你的西装,我们还是吃水煮鱼吧。”

坐在餐厅里的时候,我倒觉得更加奇怪了。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坐在用塑料纸垫着的小桌子前,用着塑料碗筷和一次性筷子,小心翼翼地将鱼里的鱼刺挑出来,然后一小口一小口地放进嘴里,周围人声鼎沸,他却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吃着,还不忘将花椒辣椒挑出来,再把鱼皮剥下来。他看起来有点狼狈,很好笑。是啊,一个在美国待了那么久的男人,从小就含着金勺子长大,却在这里陪我吃水煮鱼,这是得有多好笑啊!忽然,他抬起头看看我,嘴唇被辣的发红,“你怎么不吃啊?” 我终于忍不住笑意,哈哈大笑起来,他略有些无辜以及莫名其妙地看着我,我感觉我与他的关系终于接近了许多。

我们喝了好几瓶啤酒,那层无形的隔阂渐渐消散,他模仿着大学教授的奇怪口音以及怪癖,笑得放肆极了,脸颊通红,像个第一次喝酒的小男孩。我们AA制地结了账,我正准备打的,他说他的车子停在学校,让我坐他的车回家。

晚风很舒适,我们耍着酒疯,在人烟稀少的街道上打闹着,好像高中生活只是昨天。他揽过我的肩膀看着我,眼睛亮亮的,我的心突突的跳着,看他慢慢接近……

“你这里,有颗青春痘。” 他忽然点了点我的额头,然后拉开距离大笑起来。我咒骂着打他,心脏像是要从喉咙里跳出来。我在心里咒骂着自己那些蠢蠢欲动的小心思,他看着我,夜晚变得安静起来,风在树影中缱绻。

他的车里有一股好闻的香水味,我看着窗外的景色,黑夜笼罩着寂静的城市,两道的梧桐树都沉默,生怕惊扰了月光。他将我送到了我住的公寓前,我解开保险带,默不作声了片刻。他也默契的没有说话,眼睛低低地看着方向盘。我摸着我的手提包,心突突地跳起来,指尖摸索着纹路,停顿,然后终于慢慢开口:“谢谢你……送我。”

“不用谢,下次有空再出来吃饭吧。”

“嗯,好。” 我抬头看他,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我,眼里有柔波闪动,我说:“那,晚安。”

我打开车门,下了车,高跟鞋落地发出清脆的声音。我向他道别,然后礼貌地站在路旁看着他的车开走,看黑色的别克商务车渐渐消失的拐角。我转身朝公寓楼门口走去,才迈了几步变停了下来,捂住脸喃喃自语道:“真走了啊……”

然后就在我要进入公寓楼的时候,身后传来他急促的声音:“等一下!”

“你——你怎么回来了?”我吃惊地问。

他从远处跑过来的,声音里有些疲惫的喘息声。清了清嗓子,他低头摸了一下鼻子,然后有点不好意思地说:“我刚才不知道该怎么说……总觉得有点、不好意思……” 他将双手插进口袋里,皮鞋踢了踢地上的石子:“我很想你——我一直,都很想你。

“今天能在母校碰到你,我真的很高兴。但是如果要表现出来,你有或许觉得我不够成熟——因为你很成熟,你好像,好像把所有事情都控制在手里——”

我的脸涨地通红,手指紧紧抓着包链,他的声音低沉,但语气里带着不知所措:“我不想做你的老同学,我不想仅仅活在你的过去……即使做朋友也好,我——我想留在你的身边。”

我张开嘴,这一次有声音。“我——”

我也一样。我这样说道。

他跑上来拥抱住了我,身上有好闻的气味,嘴里反复呢喃着“谢谢”。我抚摸着他宽大的后背,像是安抚他一样告诉他,此时此刻,我是他的。

 

4.

和以前比起来,他变了很多。

他更加稳重了,有些让人捉摸不透,待人暧昧。他的西装总是完美无缺,公文包里总是有一盒薄荷口香糖。

他会给我买好早饭再走,但是我从来没在早晨看见过他,只能一边读着他留给我的纸条一边吃他给我买的早饭。后来,纸条也没有了。

这和我想象中的的确有差别,但是又意外的合情合理。他是个工作狂,大部分时间都在出差,我们很少放松地依偎在一起看一整部电影。我理解他,更理解他的工作。可是电话越来越少,短信越来越简洁,好似默契的对话都充满了寂寞,仿佛我们只是在一座城市里互相依赖利用的陌生人。他会送我玫瑰花,带我去西餐厅吃饭,或是在旧金山的机场跟我打2个小时的电话。这些都很好,可这不是我想要的。我只是想有一个人陪我打游戏,在我写论文的时候坐在外面的客厅里看电视,又或者是吃一顿我做的饭。他的追求与我不同,有时候我能从他的的语气里听出他对未来的计划,比如房价,或者计划生育。他不理解我的渴望,他想要好好赚钱,然后在市中心买一套房子,和我一起搬进去。

可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么远。我只想一步一步来,一寸一寸的前进,可他却活着未来的憧憬里。我们很少有争吵,可能是因为我们都把不满憋在心里:他已经很累了,我不能再给他添加压力了。我们真的活的形同路人,住在同一屋檐下,渴望着不同的需求。

一切都在那天晚上爆发了。我1点多才回家,开门便看见他坐在餐桌前回头看我,然后站起来向我冲来。“你上哪里去了?你看时间了吗?” 他质问道,我被他逼地不知所措,“小声点!你要吵到邻居了。”我关上门说,“系里一起吃饭,回来晚了。”

“吃饭?回来晚了?” 他声音高了起来,“你吃什么饭回来这么晚啊?都1点钟了,你有没有时间观念啊??” 我从他身旁走过去,却被他一把拉住,“你听没听我说话?”

“我听到了!” 我有点无可奈何,“所以呢?我不是高中生了,我不能1点回来吗?” 他的眉毛凶狠地皱着,以往整齐的头发有些凌乱,“是啊,你不是高中生了,你是大人了。那你不能像大人一样为我考虑一下吗?” 他气急败坏地说,“我跟你说过我今天回来!”

“我知道你今天回来,但是系里的同学……”

“你不要找借口!如果你不为我着想的话,我们以后怎么一起生活?以后还有那么多要妥协的事情,我妥协一点你妥协一点,这样才行啊!你不能光我妥协啊!”

我完全不明白他在说什么,他好像只是在借此机会说清楚一些事情。我甩开他的手,他又抓住我,我顿时生气了:“你放开!”

“你为什么这么孩子气?为什么天天什么都不想?” 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嘲讽:“你说你活在当下,那未来呢?你什么时候才会去想未来?想想我们的未来?啊?”

“我们的未来!?” 我提高了声音,“我们有未来吗!?”

口不择言。

他语塞了,不可置信地看着我,终于放开了我的手。我一下子结巴起来,“不、不是,这不是我的意思……”

“你——”他欲言又止,刚才抓着我手臂的手握成拳头,然后又放开。“所以你其实是这么想的。”

我能听见我的心跳,震地我耳膜疼。我浑身上下都很累,只想好好地睡一觉。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,这是我所想的吗?

我的目光又落到他手腕上的名牌手表,和摸着发胶的头发,他真的是他吗?

”我一直想说,“我低语,“你真的变了好多。”

“变了?” 他笑的讽刺又受伤,“我一直都是这样的,你只是不了解我而已。”

那天晚上他拉着行李箱和公文包走了,我失眠了。或许我真的太孩子气了,不想接受事实,无时无刻都在逃避。现实不一直都事与愿违吗?为什么我还是不肯正视我自己与我身边的人呢?那么遥远的未来,如今却近在咫尺,下一秒就变成了过去。我坐在黑暗中回想起曾经的他,那般相似的眉目,却好像是不同的两个人。

我或许,真的不了解他。一点点都不了解他。我根本不知道这些年活在我梦中的那个人到底是谁,是另一段已经被我忘掉的感动,还是我捏造出来的幻想。

 

5.

他来了,又走了,像是一场梦一样。从多年后的第一次见面,到最后他来我家收拾东西,一切都像是一场梦。直到床头只剩下一个枕头,厨房的水龙头下只剩下一个人的碗筷,我才真正意识到我失去了他。

我并没有不习惯这样的生活,时常有些孤单,但一切都正常运作着。自从他离开后,我总是怀疑着自己曾经所坚持的一切,或许我所坚持的那些日常与渴望不过是无聊的幻想。我像蜗牛一样拒绝移动,缩在壳欺骗自己:我只是想享受现在,却忘了壳外还有别人等我一起前进。我不断地努力向自己证明:我是对的,我没有错;而其实从一开始我就已经走上了歧途。或许我只是迈出了人生中的新一步,朝更好的方向发展了——我不知道。

我教了新的男朋友,他是个计算机系的大四学生,比我小2岁,阳光地有时候让人不知所措。他喜欢黏在我的公寓里和我一起看一部又一部无聊的电影,和我一起到宠物店去假装买宠物,然后吧店里所有的人猫狗都抱一遍以后大摇大摆地离开。他符合我想要的全部:和他在一起我很开心,毫无压力,从来不需要考虑未来或者复杂的事情。想睡觉的时候就睡觉,想吃饭的时候就吃饭,我很快乐。但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真正的快乐,因为往往在寂静的夜里,我会想起他来。每当开心到极致的时候,我总觉得自己缺少了些什么,胸口空荡荡的。

那天半夜,男友半睡半醒地接起我震耳欲聋的手机,我爬起来问是谁,他摇摇头把手机递给我说:“你自己看吧,我接起来他就挂了。”

我凑过去,眯着眼睛看白晃晃的屏幕,上面显示出熟悉的名字——是他。

我忽然就醒了,拿过手机问:“他说什么了吗?”

“什么都没有,直接挂了。”身旁的人又钻进被窝里嘟囔道:“不都说了一遍了吗。”

我握着手机,紧张的翻下床说,“我去打个电话。” 走出房间,脚掌碰到冰冷的大理石地面,我惊得一颤,我在干什么?我为什么要给他回电话?

这是我想要的吗?我看着手机屏幕在黑夜中发出的暗光,不由自主的蜷缩在沙发的角落。难道现在的不是我想要的吗?

我握着手机在客厅的沙发坐了很久,还是没有想通,不知不觉就睡着了。

 

6.

我在信箱里收到了他的结婚请柬。一张嫩黄色的卡片,上等的纸张,上面迎着大大的花体:We aremarried!

我右手紧紧抓着裁纸刀,坐在餐桌前不知所措地看着手里的请柬,心情五味杂粮。不知道为什么,我脑海里浮现出的第一句话是:红包应该包多少钱,然后才是:新娘长的真他妈丑。

我一遍又一遍地看着卡片里面的日期,以及两人的名字,反复确认自己不是在做梦,然后疲惫地靠在椅背上,长叹一口气。

电话来得突如其来,是当我在火锅店里和朋友吃饭的时候打过来的。他声音一如既往地低沉,问我在哪里,为什么那么吵。

“我……我在火锅店。”我拔高了声音,试着盖过周围的喧哗。他的声音里在那一刻似乎有了笑意,“你明明每次吃完都要拉肚子,但下一次还是会吃火锅。” 

然后他的声音戛然而止,随即恢复了波澜不惊的语气:“你又收到请柬吗?结婚请柬。”

我从来不知道他本人说出来的时候伤害里这么大,仿佛有谁狠狠抓住了我的心脏,然后使劲朝旁边扭过去。“我收到了,恭喜你们,真的好突然啊!” 

我听起来很高兴。

“谢谢。我想确认你收到了没有,因为一直没有收到你的回复。”

因为我还没决定去不去。

“你会来吗?”

我不想去。

“当然会去啊!我们是朋友嘛。新娘子真漂亮,是和你一起工作的吗?” 我盯着桌子上冒着烟的红汤,一字一句地说道。

“不是的,是我父母朋友的女儿,聚餐的时候认识的。她是个高中老师,教英语的。”

父母的朋友?聚餐?高中老师?这都什么狗屁玩意?

“你们两个肯定很有缘份吧,英语老师听起来很温柔很贤惠啊。”

“嗯,她很温柔也很有才,做饭也很好吃。”他停顿了一下,“我真的很爱她。”

我编不下去了,我实在受不了。我努力压着自己的声音说:“我真的很为你高兴,改天再聊吧,我还在吃饭。” 然后挂了电话。“谁啊?”坐在旁边的朋友问道,我张开嘴,一句话都没说话,哭声就已经想雷鸣一样爆发了出来。

全桌的人安静而六神无主地看着我大哭起来。

 

7.

直到现在我还在怀疑过去所做的一切有关他的决定。他似乎一直都无声无息的充斥着我的生活,无论是高中,还是大学的每一个一个人的夜晚,又或者是那短暂而温柔的时光。他依旧在在我心中占据着一小块领地,成为了我作为“我”不可缺少的一部分。

在他的婚礼上,我终于见到了他爱人的真人,也确凿了“有些人就是比照片上好看十倍”这个事实。她看起来成熟,稳重,和他天造地设。婚礼现在教堂举行,然后又像传统的中国婚礼一样在大酒店里进行了晚宴。新娘的裙子一套比一套好看,我喝的酒也一杯比一杯多。

他看起来太完美不过了,我甚至忍不住想像:如果当初我再成熟一点,这就是我的婚礼了。他或许是我这辈子唯一的真命天子了,错过了他我可能这辈子都要孤独一生了。

“我做错了吗?”当他过来敬我酒的时候,我悄声说道。他看着我,漆黑的眼睛被满堂的红色映地温润如玉,“你什么都没做错。” 他的酒杯轻轻敲着我的酒杯,声音清脆,我忍不住哽咽了。

你什么都没做错,他说,我们都没做错,只是不合适而已。

我一个人打车回家,再也没有别克商务车送我了。就在司机将要把车停在我小区门口的时候,我忽然转念道:“不好意思师傅,别停了,你送我去附近的湿地公园吧。”

“哎哟小姐,你事真够多的,你不说送你到这里吗?怎么又变了?” 司机生气的说,我准备说说我的处境来博得他的同情,还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就哭了起来,他连忙转过头来看我,“不至于吧小姑娘!我送你去不就好了!我天哪,现在的年轻人啊……”

湿地公园人很少,静悄悄地有点恐怖,我跑到河旁边,撑着栅栏大喊:“为——什——么——啊————!”

“傻——逼——!”

我醉的很厉害,我能感受到,头疼的快要爆炸了。我从包里摸索出来一根烟,却找不到打火机,霎时间绝望的哭了起来。“谁——给我——借——个——火——啊————”

然后,我穿着昂贵的裙子一屁股坐在湿草地上,毫无头绪地大哭道:“为什么——不、不抽烟——要——带——打火机————啊——————”

那一刻,好像所有的希望和童话故事都崩塌了,我坐在一城的废墟上旁骛他人的大哭着。我根本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哭,我甚至不知道我爱他。有时候,在失去前,你从不知道近在咫尺的东西才是最好的东西。平生第一次,我对于自己那么的确凿,心里没有一丝丝的疑惑。那样汹涌的感情,终于在我防线重重的心中决堤:

我爱他。

我翻出揉皱了的婚礼请柬,生气地将它扔在地上,愣了一会儿,又把它捡起来,抚平皱褶,认真的看着封面上那张照片。我从来没有对他说过我爱你,我以为我一直在追求我的梦想,事实上我连自己想要什么都分不清。我已经失去了他,而正是在这样的情况完美地让我明白自己的渴望;当此刻一切爱意都是徒劳时,我第一次这样诚实地承认,我是如此的爱他。

我看着照片里的他,沉默了很久,终于说道:“我爱你。”

我没有做错。我们都没有做错。

 

8.

我走了1个小时才走回了家,到家的时候已经凌晨1点了。找了半天才从包里找到钥匙,可是手抖得厉害,怎么也插不进去。忽然,门自己打开了,我措不及防被它装了个满怀,痛得我晕乎乎地倒退几步。“什么鬼玩意……”我骂道。

“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!你没事吧?”我睁开半眯着的眼睛,看见刚跟我分手了的前男友惊慌失措地从门里走出来,房间里晕着一层温暖的光圈。我站在黑暗的楼道里看着他从光中走出来,像圣母一样。

“你怎么在这儿?”

他语无伦次了片刻,先是把我拉近了房间,然后一耸鼻子说:“我天,你怎么一股酒味。还有,你怎么1点钟才回来?”

我无力地搭在他的肩上昏昏欲睡地点点头:“我刚刚参加了我前前男友的婚礼。”

“呃……其实我今天来想说的跟这个称呼……呃……有关……”他在很努力的措辞。

“我前前男友?”

“不,是什么时候他能变成你前男友。”他把我放到沙发上,“我什么时候能从前男友晋级成……男友。”

“哈?” 我没听懂。

“好吧,是这样的。” 他急促地说道,“我们有一些小争吵,是,我明白。但是我们都可以妥协一点,这样就可以了,对吧?对吧?” 他像是在做推销员一样推销着自己:“我可以多做一些妥协,我可以……呃……多考虑考虑将来的时候,或者其他的,什么都可以。”最后,他终于无话可说的挠了挠头发,放弃了一样说道:“就这样,我也不知道怎么说,我从来没干过这种事情。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呗?”

我傻傻地看着他,眼泪又涌了上来。他不正和我一样吗?只不过他迈出了我没迈出的那一步。我从沙发上弹起来抱住他,忍不住又要哭起来,他一下子扳住我的肩膀说:“别哭!别哭!千万别哭!你哭了我也想哭,哭了就不爷们儿了,至少你现在先别哭!”他的声音里带着鼻音,“你先告诉我你答没答应啊!”

我环住他的脖子像个笨蛋一样大哭着,一边哭一边口齿不清地说:“答应答应答应啊啊啊啊——”

我根本不需要考虑那么多啊!我只需要像自己一直做的那样,一步一步,一寸一寸来就可以了。我不需要现在立刻就完全忘记这些痛苦了眼泪,因为这里有一个人像我爱他一样爱我;他会陪着我一步一步前进,这样就足够了,不是吗?

总有一天,我能再一次看向那张温柔沉稳的脸孔,毫无置疑地告诉他:我爱你,我曾爱过你。而现在,我只需要在一个温柔的怀抱里歇斯底里地大哭就可以了。

因为真的就像胡适先生说的一样,怕什么真理无穷,进一寸有一寸的欢喜啊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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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家有发现哪一句来自《傲慢与偏见》吗?(´ω`)

“而正是在这样的情况完美地让我明白自己的渴望;当此刻一切爱意都是徒劳时,我第一次这样诚实地承认,我是如此的爱他。”

这是我个人符合这篇故事的一个翻译。我真的很喜欢这句话!这是Elizabeth在意识到自己已经爱上Darcy的时候说的话,原文如下:

“It was, on the contrary, exactly calculated to make her understand her own wishes; and never had she so honestly felt that she could have loved him, as now, when all love must be vain.”

大家有涨点(无用)的姿势吗?(笑)
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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